她，是一位出家人的母亲

 握 

她是一位出家人的母亲。

一九九四年，在一辆上海开往浙江新昌的大巴上，她最后一次以世间母亲的身份紧紧握住身旁儿子的手。她在今天送他出家，道友亲属，敲锣打鼓，新昌大佛寺遥遥在望……

二十年后的二〇一四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日，她的儿子在慧日寺的寮房最后一次紧紧握住她的手。他是法师，定境光明中，法语情长里，送母亲直趋莲乡……

从1991年的某一天，儿子背起包裹想到浙江找座山静修的时候起，母亲就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，真的“变心”了。她有些惶恐地哭起来，“你想修就在家里修，我养着你啊。”她的泪水纵横，一半是因为儿子离家出走归期不定，一半是因为她无法明白儿子为什么变心，又变成了怎样的心？

儿子从浙江回来后，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，常常会拉着母亲的手，将自己在佛法中尝到的甜头快乐地与母亲分享。母亲总是听得很认真，可他知道，她听不懂。儿子是焦虑的，不识字的母亲，他要如何带她走进真理之门？紧接着心头又一酸沉，这天地之间，还有多少众生也如身旁的母亲一般，在这混沌的世间善良着、同时也无明着？ 

天地与母亲——他永远不会忘记，下放农村的日子里，当母亲在田间干活时，小小的他总是悠闲地躺在草地上，天空很蓝，阳光很暖，风很轻，大地平展安详。母亲呢，不用看都知道，她会时不时举目看向他的方向。多么好，天、地与母亲，带给幼小的他无比坚固的温暖。而这一份生养与安定的恩，直至今日他依然铭记不遗。 

终于有一天他向母亲说明，自己想要出家。以对母亲最深切的眷恋为支点和动力，他要将他的爱无限扩展。他从没有那么深刻地体会到，那些不识字的母亲们，有千千万万！

而他已逾花甲的母亲当然又一次哭了。长久以来沉默的心理准备并不能抵挡离别真正来临时的伤感。可是，天下母亲都是如此吧，有多柔软就有多坚强，虽然想不通、放不下，在爱子之心的鼓励下，依然妥妥当当帮他达成心愿。于是，大巴，锣鼓，儿子一步跨进了佛门——她从此要叫他法师了。

 倾 

出家后，法师六年不收供养，只一心将出家修行的功德回向家中老父老母。而母亲会将节省下来的钱供养法师，法师开心收下，转身为她做下功德。母亲也许依然不明白儿子的选择，但没关系，见到法师时她依然跪下来顶礼，至诚恭敬，情深意长。

法师偶尔也回去看母亲，那时她总高兴得像个孩子，她有一次就孩子气地跟法师表态：“我是一定要去极乐世界的，就算变成蚊子我也要去！”法师听了只能又气又笑。

还有些时候，法师觉得母亲应该是孤独的，因为她总会告诉自己她在家时跟她的“观音大菩萨”絮叨的一些话，这些话很多依然让法师无奈扶额，但他同时也看见了母亲的心，那么真，那么直——直心即是道场。

每天的傍晚时分，法师总会尤其倦怠。这一天也是在傍晚时候，法师接到电话，母亲走了。走得很安详，无有苦痛，如入梦境。

法师将母亲带回寺院，这似乎是出家后不再有过的母子独处的安静时刻。就在这一刻，望着母亲的面容，“儿子”的身份无比强烈地呈现，他想到此前母亲最后一个愿望：让儿子们和她一起再吃一次火锅。而当一家人围坐一桌时，不识字的母亲说出了一个让儿子们肝肠寸断的比喻：火锅里滚烫的水，就是妈妈对你们滚烫的爱啊！

念及此，法师情难自禁，痛哭失声！他跪在母亲身边发下誓言：我是您血脉的延续，为了表达我对您的爱，我向您承诺，永远不伤害自己，永远为您争光，永远像爱您一样地爱世间所有的母亲！——然后，他以她最心爱的小儿子的身份，请求母亲，来与自己相印。 

五天后，母亲入龛，身体柔软如生。火化时，法师为母亲说法：

八十七年一瞬间，

沧海忽尔变青山。

不愿受此轮回苦，

顶上弥陀甘露灌。

火化后得罕见银色舍利，这似乎是母亲来自莲国的简讯，告诉儿子，她终于明白他的心了。

母亲叫崔银兰，居士。我们叫她奶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