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是佛印和尚寄来的。
(图片来源:蔡志忠《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》)
信是寄到惠州的,苏轼的流放地。落魄之地,收到挚友尺牍,苏轼大约立时想起了曾经的黄州风月禅机往来。他神情舒悦,展纸伏案,眼角却顿时酸涩——“人生一世间,如白驹过隙,三二十年功名宝贵,转盼成空。何不一笔勾断,寻取自家本来面目。万劫常住,永无堕落。子瞻胸中有万卷书,笔下无一点尘,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,一生聪明要做甚么?”
完全不是平时的随兴唱和,也荡开深圆的机锋交接,而是一个知己,一位洞达的智者,埋藏许久认为因缘适合后的金刚棒喝。你纵然才情盖世,你纵然性致天然,不见本来面目又能如何?乌台诗案是你跳出尘俗最重要的机遇,不断流放是你彻观此生最捷达的契机,你的聪明终于能在更清静的身心之地深入浅出纵横捭阖,感谢这曲折跌宕吧,感谢那不合之群吧。
(图片来源:蔡志忠《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》)
我总一厢情愿地认为,苏轼阅信完毕当嚎啕泣涕,至少也该拍案而起击节称快。因为我身边也有这样的智友善侣,他们说真实语,行果断事,他们知晓当机提携一语中的,他们憝稔遍体挞伐深肌入髓,他们绝不替你掩饰本来的你,他们分分秒期盼砸碎你执念深切的“我”。我在他们或春风化雨般的苦口婆心里,或扑面而来的枪林弹雨中肝胆震彻涕泪横流——我精心修葺的自尊瞬间崩塌,我一向自得的美满顿成虚妄,我如鱼得水的尘事原是笑话,我是迷途深入的十足傻瓜——而大骇陡起大惭汹涌!
(图片来源:蔡志忠《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》)
那真正是一种能让人涕零的快意与恩情。
恩者,在于施。衣食,居地,世智,和最尊贵的道的指示。物质给予只是微薄之爱,时常还沦落为心机之谋;世智辨聪若能用于敦伦立德也有回甘吐翠之效,但往往行使在谄媚之需争斗之用。唯有道的标指,用血肉之躯,十足精力,俯身成桥,执竿行舟,若还不够,怒目圆睁,当头棒喝,只求你回光返照,识取本来面目。而你,又非大根大器,你徘徊,反复,患得患失,甚至当你因道途艰险而宁愿不识事情真假原委时,必须用成倍的心血来挽住你,开化你,咬紧牙关再显忿怒之相起言语风暴——呕心沥血若此,而你何德何能!唯有俯拜,唯有涕泣,唯有再三思量。东坡先生应也有重陷迷茫之时,所以我暗自揣测他应该把信放在案头的最醒目处。
(图片来源:蔡志忠《苏东坡与佛印禅师的故事》)
如果必须还要说点什么,明代还初道人洪应明有这样的话,耳中常闻逆耳之言,心中常怀拂心之事,才是进德修行的砥石。他甚至把言言悦耳事事顺心当作此生的鸩毒。如此说来,东坡先生,你看你常有逆耳之言可听,有违心祸事遭遇,有厉言良朋长伴,别人都在喝鸩毒,你在饮醍醐呢。我这样一说,你肯定乐呵起来了。那咱们同乐,为身边有这样的“佛印”,无怨无悔又无欲无求,只求我们能作脱壳之蝉振翼星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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