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前208年,曾策划大秦统一中国的相国大人,在一场政治斗争中落败,被处以腰斩。
囚车距离行刑的咸阳街越来越近,一幕幕往事在他脑海闪现:纵横六国的肆意,位极人臣的煊赫……到头来,竟如大梦一场空,落得如此下场。
他回头望着自己的次子,也披枷带锁被押赴刑场,不禁悲上心头,沁出浓浓泪雾:“再想和你牵着黄狗,去上蔡东门追逐狡兔,如今已成奢望。”
一轮巨斧从天斩下,将落日的余晖反射得刺目惊心。血溅三尺,万众惊呼,一代秦相从此殒落。
秦代的长城巍然犹存,人世的轮回已促促千年。
近日狮吼寺里,来了一位女士。她温柔谦和,颖秀儒雅,学佛多年,对佛教事业很是尽心尽责。
在一次偶然的因缘下,有位天人附在刘洪身上,对女士展开严厉的控诉。
这场控诉直溯两千年前。
天人说,他前世是战国时期的韩公子,弱冠之年便已才高四海、名动天下。
他拜师荀子,偶遇一位意气相投的同窗。两人居则同室,出则同车,互相交流对国际形势分析判断、对历朝得失的深入见解,将对方视为独一无二的知己。
这位同窗,就是女士的前世,李斯。
数年之后,二人依依相别。李斯来到了秦国,先做了相国吕不韦的谋士,后以滔滔雄辩唤起秦王嬴政吞并六国、统一四海的野心。
成千古之帝,为万王之王。他的话语显然激起这位十六岁少年压抑已久的抱负。
从此,李斯成为嬴政的股肱之臣。此后几十年里,他将满腹才华、政治野心,淋漓尽致地倾泻在中华大地的每一寸角落。
几年后,秦王偶读《五蠹》一书,如获至宝。李斯告诉他,这正是自己的同窗韩公子所写。
于是秦王兴师伐韩,不为攻城,不为掠地,只为一人。为罢敌兵,韩公子孤身入秦。
来到秦国后,韩公子三次献言,建议秦王重用宗室,削弱异姓。又弹劾功臣姚贾。关键是韩公子对帝王之术、统治之术分析得过于透彻,洞见了秦王的心思,致使秦王心生恐惧,对他动了杀心。
虽说“镜无见疵之罪”,然君王盛怒之下,公子焉能苟活?《史记》记载,嬴政以“下吏治非”。韩公子沦为阶下囚,日日承受着肉体的折磨与心灵的侮辱。
李斯善识秦王心意,知道韩公子的存在,在秦国大一统的道路上终究是个祸患。
当嬴政再次翻开韩公子所写的《八经》,李斯终于明白要怎么做了。
那竹简上分明写着:“生害事,死伤名,则行饮食。不然,而与其仇,此谓除阴奸也。”(有些大臣活着会妨害君主执政,处死又损伤君主的名声。要解决他,可以派人在他的饮食中下毒,或将他交到他仇人手中。)
一日狂风暴雨,李斯派人去狱中探望韩公子。
昔日丰神俊朗的贵公子,如今已是憔悴不堪,满身伤痕。
他心若明镜,淡然接过同窗为他熬煮的羹汤,一饮而尽。
药效发作,韩公子摔倒在地,身体弯曲成弓状,拼命干呕。他缓了口气,叹道:“我著书立说,只为天下大治,自问无愧天地。死有何害?”
因为韩公子去世前,心中没有半分嗔恨,所以死后来到天道,成为一位天人。
今日,他附到刘洪身上,质问那女士道:“杀我一人,死何足惜?可我终究是你的同门啊,你杀我之后,为何还要杀我手无寸铁的母亲?”
“灭门那天,我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听到动静,就拄着拐棍,出门看看发生何事。还没搞清楚情况,就已人头落地!她人头落地的时候,眼睛还睁着的!
我夫人护着两个孩子,孩子怕得浑身发抖,就被生生夺走了性命!
我到底做错了什么,要受此惨遇?!”
韩公子死后,嬴政先后歼灭六国,开创秦朝。帝国的版图,几乎包含了所有已知的疆域。
李斯则协助嬴政议帝号、废封建、立郡县,开创小篆,修建驰道,不可谓不尽心竭力。
废除分封制度,本是李斯的得意之举。儒生们却搬出殷周先例,认为此举有悖于尧舜之道,要求他重树封建。
李斯有意斩辟出一个新天地,于是向反对者发起强硬反击。
在李斯的策划下,秦朝发起了“焚书坑儒”的思想运动。这在中华文明史上,诚为一场极黑暗而沉重的文化浩劫。
无论是儒、墨、道等诸子百家,还是《尚书》、《诗经》、列国史册,民间几乎所有的藏书都被搜罗一空,付之一炬。
他还颁布了法令:不交藏书者处以黥刑,谈论《诗》《书》者处死,以古非今者灭族!
孔子致力于恢复的礼乐文明,本是在稳定社会的同时,让人们接近大道,恢复到离觉悟更近的生命状态中。
但在焚书坑儒后,李斯推崇的“法”和“术”彻底替代了礼乐文明。虽说“法法通道、术术含道”,但如果只采用其中统治人民的方法,而抛弃了唤醒生命智慧的核心部分,无异于切断了人们通往觉悟的道路。
私以为李斯之罪,最大在此。
天人说到此处,瞋目裂眦,顿生雷霆之怒。他质问道:“没了智慧和思想,人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?焚书坑儒,其罪无量!”
他继续怒斥说:
“为了统一思想,你杀了多少人?
毁了多少家庭?
血雨腥风,尸首遍地,
惨烈得不忍直视!
幸好你今世遇见住持和尚,
他替你承担了九成的罪业。
如今恶业聚在他胳膊上,
密密麻麻如图钉一般,
令他痛不能眠,
痛到咬破了嘴巴。
可圣者的血流到地上,
当地会发生巨大灾祸,
所以他只好咽下口中的鲜血。”
那位女士听罢,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刀又一刀,悲痛万分,忏悔之心异常恳切。
再说公元前210年,渐趋衰老的嬴政出游,途经云梦、浙江、南海,回到河北沙丘时,突然病逝了。
宦官赵高想篡改诏书,改立胡亥为太子,于是游说手握大权的李斯,替他剖析利弊:长子扶苏颂法孔子,信奉礼教,他若称帝,必会改弦更张,废先帝法度。您当年废封建、立郡县,与他政见相悖,还记得商鞅被秦惠王处以车裂吗?扶苏登基后,这或许就是您的下场。
李斯老了,无论是身后之功名,还是现世之富贵、子孙之福祉,他都已是拿得起,放不下。
于是他接受了赵高的建议,篡改嬴政诏书,将胡亥立为太子,下令让扶苏、蒙恬自尽。
胡亥登基后,开始了血腥的政治大清洗。与此同时,他修建阿房宫,征发徭役。各地义军揭竿而起,动乱频生。
李斯屡次上书劝诫胡亥,却触怒了这位耽于淫乐的昏君,他被逮捕入狱。
赵高借机诬陷李斯父子谋反,对他严刑拷打。李斯被迫承认谋反,被处以五刑,然后腰斩。父、兄、妻三族均被诛杀。
李斯是《大秦律》的制定者和执行者,五刑(刺脸、劓鼻、剁肢、笞杀、枭首)或许就是他用精美的小篆最终圈定而成的。
如今他却成了这严酷律法的“俎上鱼肉”。
临死前,他拖着残破的身体,回想起自己汲汲营营的一生,虽缔造了前无古人的大秦帝国,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。而他造下的罪业,却将如影随形,永远折磨着他。
天人讲完这段历史后,痛斥道:
“你不可一世的傲慢呢?!
你高高在上的姿态呢?!
当年你可不像现在这样啊!
你因贪恋权势,逼死贤良的扶苏,错立昏庸的胡亥,致令朝纲动荡,让好不容易迎来和平的百姓,再次陷入动荡的战火之中。
同窗啊,你可知罪!”
女士听罢痛哭流涕。她忏悔前世自己加速秦朝的灭亡,伤害了无数百姓,忏悔自己愧对嬴政的临终嘱托,愧对扶苏、蒙恬……她更是感恩住持和尚的慈悲救度,衔环结草,无以为报!
天人说:因为李斯曾跟着皇帝抄经,以此功德,死后并没有堕入恶道,一直投胎做人。但他的转世只能是女身,出生家庭不太富裕,每一世都身患重疾。
李斯为何能权倾天下?
韩公子为何有绝世之才?
是什么因缘让他们成为同学?
一段时间后,天人再次附到刘洪身上,解开了这个疑惑。
三千多年前,古印度的娑罗树林染成了忧伤的白色,释迦牟尼佛刚刚示现涅槃。
当时,有三位讲经说法的高僧大德,他们分别是李斯、韩公子和狮吼寺某位出家师父的前世。
这三位大法师,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。其中李斯前世的修行最高。
他们共同发愿,要再来娑婆世界度化众生。
菩萨再来,尚且有隔阴之迷,需要善知识点化,才能继续前世的修行。
这三位法师转世再来的时候,没能遇见善知识,所以都迷失了,成了李斯、韩公子和商纣王。
天人叹了一口气,对女士和那位师父说:“唯有往生极乐世界最为保险,我们都要发愿往生净土啊。这次我通过刘洪与你们重叙前缘,以后再不会来。我们各自精进修行,极乐世界再相见吧!”
天人又说,他是统领一方的神明。看着人类成天造业,天人们都非常着急,实在看不下去了。
他说,很多力量在狮吼寺协助住持和尚,一起弘扬佛法。但许多弟子还不明白,急得他浑身都是水啊!
天人离开后,刘洪看了看自己,身上虽没有一滴水,她却连连感叹:我身上都是水!我身上都是水!
(文中人物、寺院系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