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今天,妈妈已经离开整整十年了。
她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生人,跟着我父亲从上海下放到农村,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养育了六个儿子,一生忍辱负重,受尽苦难。
小时候,我是踩着她的肩膀去认识世界的。她不识字,但每天睡觉前,常会给我们讲故事,都是她平时听的戏文。故事里既有孝子贤妇的淳善,也有忠臣良将的贞烈,讲完了,她就总结一句:要做好人。
记忆中很深刻的一幕是,一到冬天,起床前,妈妈必定会把我的棉裤先拿去烤一烤,烤热了再欢欢喜喜让我穿上。“妈妈爱我”,对一个孩子而言,这是很重要的一种确认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都是上要忙老、下要顾小。在我的记忆里,每天饭做好后,先要端到爷爷奶奶的房间,老人们吃完,才是我们吃。等我们都吃完了,饭菜也所剩无几,这时候妈妈才吃。有时候就剩下锅底粘的一点焦的锅巴,她就拿水洗洗,煮一煮喝掉,就算一顿饭了。
每年夏天吃西瓜了,瓜剖开,勺子插好,先给爷爷奶奶吃。我们围在边上等,爷爷奶奶也不舍得吃,留给我们很多瓜瓤。我们兄弟几个都吃好后,妈妈才吃。最后根本也没有红瓤了,她就倒点糖水进去,有时候还要给我喝一口。
这些事,她就日复一日自自然然地做着,很少会跟我们讲大道理。偶尔,比如在给祖先烧纸钱的时候,她会看看我,很不经意地说一声:“这是做给活人看的。”
敬人、爱人、恳切地待人,在整个少年时代,她都是以这样无言的身教来影响我的。我常想,妈妈实际上是孩子世界观、人生观的第一个教育者,一个人未来可能会读很多书、走很多地方,但回过头来记忆最深的,还是妈妈最初告诉你的那些道理。
02
二十出头的年纪,我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,开始在儒释道经典中寻找答案。那时候,她肯定很疑惑,她的儿子怎么天天往福州路的书店跑,怎么总喜欢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沉思,怎么后来还念起了佛?
纵使不理解,但她对我还是无条件地支持。所以,我学佛之后,妈妈是家里第一个跟着我皈依的。她愿意皈依,不是因为真的信佛,而是因为她对孩子的爱。子女所爱的,就是她所爱的。我说皈依,她就皈依,我说要吃素,她就做素的给我吃。只要是儿子讲的,她就会去做,从不争辩,更不会讲条件。
一九九一年,我背起包裹跟她说,我要到浙江一带的大山里走走,如果有合适的山洞,我就住下来修行。她听到后特别紧张,急切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?我说不知道,她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。她问我,能不能不走?流着泪跟我说,你就在家里修,我们可以养着你、照顾你啊!
妈妈的恐慌一半是因为我的归期不定,一半也是因为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。但当时,我很难跟她讲明白。
03
在浙江的一个多月,我遇到了恩师悟公上人,也亲近了静慧老法师几位大德,内心的信念更加坚定。几年来,通过对生命的思考、对儒释道经典的学修,对于佛法我充满了信心。
在后来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,我一心修学,也常常将自己在佛法中尝到的甜头跟妈妈分享。她每次都听得很认真,但我知道,她听不懂。
一到这个时候,我心里除了焦虑,还有一种沉甸甸的酸涩:这天地之间,还有多少众生也像我的妈妈一样,善良,同时也无明,为儿女付出着爱,却又无法依靠这样的爱穿过死亡的黑暗。
终于有一天,我还是告诉她,我要出家。对于这个决定,我想长久以来,她一定是有些心理准备的,但当我说出口的那一刻,她仍然非常失落。
但哪怕她再想不通、再放不下,她也不舍得儿子心里有任何的负担和愧疚,所以她含着泪告诉我,她要敲锣打鼓送我出家。
于是,在一九九四年的三月,从上海开往浙江新昌的大巴上,她最后一次以世间母亲的身份紧紧握着我的手,敲锣打鼓地把我亲手交给了恩师悟公上人。算起来,到今天也已经整整三十年了。
目送妈妈离开时,在她的背影里,我也看到了千千万万的母亲。我在心里默默发愿,从此,我是如来之子,也是一切有情之子,利益天下的父母,将是我生命的全部宗旨。
那时候,跟在师父身边做侍者,师父也常常问,有没有给家里写信呀,我们出家人修行不要忘掉父母的恩,要为了父母的解脱而修行。不仅为了此生的父母,乃至要为累劫的父母而修。师父说,亲得离尘垢,子道方成就。亲不受苦了,我们作为孩子,心才会安,道才能成就。
所以,出家后,我六年不收供养,一心将修行的功德回向给爸爸妈妈。她有时也会将节省下的钱交给我,说“供养法师”。我很开心地收下,转身再帮她去做功德。那个时候,对于佛法,她依然是懵懂的,但这不妨碍她对我的爱。
偶尔我也会回家看她,她会高兴地像个孩子,不停絮叨着她供在家里的“观音大菩萨”有多灵验。她祈求的事,观音大菩萨都能帮她实现,连她坐月子时落下的病,观音大菩萨都帮她治好了。
说到高兴处,她还会拉住我的手表态说:“法师,你放心,我是一定要去极乐世界的!”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有多大,她马上又补一句:“就算变成蚊子我也要去!”
我听了,又好气又好笑:“真要变成蚊子,你还到得了极乐世界吗?”虽然心里会有一些懊恼,但我也知道,这是她在努力寻找能与我相通的途径。实际上,她每一次和观音菩萨絮叨时,又何尝不是因为她对儿子的想念。
▲崔银兰老居士
04
我想观音菩萨一定也是看到了妈妈的心,那么真、那么直的一颗心,所以当她最后离开的时候,观音菩萨也满了她的愿,无病无痛,如入梦境。
我赶到家时,她面色如生,我的心一下宽慰了许多,安住在自己认为最好的状态中,一整晚独自陪在她身边。第二天,我让她做好准备,和我一起回寺院。
实际上出家二十年,也没有好好陪过她。回到寺院后,我观想着再带她到各处走一走。以前她来,我会拉着她的手一起走,现在我拉不到了,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我身边。我还是同往常一样,慢慢地走,慢慢地说一些话,告诉她不要留恋,不要牵挂我们,一心一意去极乐世界。
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们。她最后一个愿望,就是儿子们一起吃顿火锅。我和哥哥们虽然疑惑,但还是支起火锅,当锅里的水烧开后,意识里听到妈妈说:“火锅里滚烫的水,就是妈妈对你们滚烫的爱啊!”
我把这个感受讲给哥哥们,兄弟几个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。同时我也明白了,在往生的关键时候,我的妈妈,她不止想看到一位法师,她更想看到一个儿子,这个儿子在她离去时,也会伤心会流泪——她希望看到我眷恋。
不再克制后,我一下失声痛哭,跪在妈妈面前,郑重地向她承诺:我发誓永远不会伤害自己,永远为她争光,永远像爱她一样地爱世间所有的妈妈!
然后,我请求她,一定要成全她最心爱的小儿子的心愿,放下一切,去极乐世界!那一刻,我能感觉到妈妈是听从了我的话。佛光现前,我的心非常安定。
五天后,妈妈坐龛,身体柔软如生。火化时,我为她说法:
八十七年一瞬间,沧海忽尔变青山。
不愿受此轮回苦,顶上弥陀甘露灌。
火化后,骨灰里拣出各色舍利般的圆粒,还有几颗银色圆粒,正好跟她的名字崔银兰呼应。在众人的赞叹中,我知道这是她在极乐世界给她的儿子最好的回应。
05
在她离开几年后,有一年天降日的凌晨,我梦到过她。梦中,有一个声音在赞颂着妈妈,我就油然地充满了一种惆怅、一种悲情,我知道妈妈已经去世了,但是在对妈妈的赞颂声中,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空间所充满的母爱。
梦里有三段非常优美的赞颂,但醒来只能大概地记住其中一段。大意是说,当我们呼喊妈妈的时候,就像我们念佛陀的心咒一样,无不感应道交,无不有求必应。
妈妈对孩子的回应是那么快速、及时,没有丝毫的间隔和停顿。对于孩子的呼唤和所求,她会尽力满足。实际上,纵使我们不喊,她也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孩子。所以在梦里,充满了眷恋、感恩、怀念,同时也充满了一种忧伤,我一直在流泪,然后心里呼喊着妈妈。
醒来后,它也变成了另一种力量。我就想,为什么发菩提心要忆念母恩?为什么要把法界一切有情都当成妈妈一样看待?因为当你把众生当成妈妈的时候,就像妈妈曾经对你一样,所有的付出完全是单方面的,不需要什么回报,也不需要什么等价的交换。
一个佛弟子,我们对众生也是没有条件的,是不需拣择的、平等一味的那种光明、那种正能量,或许这才是俗谛的菩提心的生起之因吧。这个梦境就好像一股暖流,让我在菩提心里找到了母爱的质感。
现在又是深冬,那被烘烤过后的棉衣我已多年没有穿到,但我想妈妈知道,她曾给予我的爱,早已变成巨大的动力,让我日复一日爱着生生世世以来所有的妈妈。
▲恩弥普天,逾扵须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