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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所述,是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四日,弘一大师对佛教养正院全体师生所做的最后讲话。时年,大师近六十岁。在讲话中,他严格地解剖了自己,陈述自己的经历、感受和体悟,没有任何的遮掩和粉饰,使师生们思想上受到巨大的震动,终生难忘。八十多年后重读,对每一个修行人依旧重要。
最后之……
文|弘一法师
佛教养正院已办有四年了。诸位同学初来的时候,身体很小,经过四年之久,身体皆大起来了,有的和我也差不多。啊!光阴很快。人生在世,自幼年至中年,自中年至老年,虽然经过几十年之光景,实与一会儿差不多。就我自己而论,我的年纪将到六十了,回想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到现在,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!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,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,就是“不堪回首”而已。
我常自己来想,啊!我是一个禽兽吗?好像不是,因为我还是一个人身。我的天良丧尽了吗?好像还没有,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。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埋头造恶吗?好像也不是,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,常行袁了凡的功过格;三十岁以后,很注意于修养;初出家时,也不是没有道心。
虽然如此,但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,便大不同了: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,一天比一天堕落,身体虽然不是禽兽,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。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,但是昏愦糊涂,一天比一天厉害,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。讲到埋头造恶的一句话,我自从出家以后,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,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,一直到现在,可以说是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,这个也无须客气,也无须谦让了。
就以上所说看起来,我从出家后,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,真可令人惊叹!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功夫,尤其是堕落的堕落。去年春间曾经在养正院讲过一次,所讲的题目就是《南闽十年之梦影》,那一次所讲的,字字之中,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,诸位应当还记得吧。
可是到了今年,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;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,这两个月之中,弄得不知所云。不只我自己看不过去;就是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,独往独来,随意栖止,何以近来竟大改常度,到处演讲,常常见客,时时宴会,简直变成一个“应酬的和尚”了。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!“应酬的和尚”这五个字,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。
如是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以后,又到惠安、到厦门、到漳州,都是继续前愆;除了利养,还是名闻;除了名闻,还是利养。日常生活,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,虽在瑞竹岩住了两个月,稍少闲静,但是不久,又至祈保亭冒充善知识,受了许多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,可以说是惭愧已极了。
▲ 弘一法师德相
九月又到安海,住了一个月,十分的热闹。近来再到泉州,虽然时常起一种恐惧厌离的心,但是仍不免向这一条名闻利养的路上前进。可是近来也有件可庆幸的事,因为我近来得到永春十五岁小孩子的一封信。他劝我以后不可常常宴会,要养静用功;信中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活,如吟诗、赏月、看花、静坐等,洋洋千言的一封信。啊!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,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,正当的见解;我看到他这一封信,真是惭愧万分了。我自从得到他的信以后,就以十分坚决的心,谢绝宴会,虽然得罪了别人,也不管他,这个也可算是近来一件可庆幸的事了。
虽然是如此,但我的过失也太多了,可以说是从头至足,没有一处无过失,岂只谢绝宴会,就算了结了吗?尤其是今年几个月之中,极力冒充善知识,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。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;但我对我自己,绝不能够原谅,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的过去。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,绝不顾惜情面,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,将“法师”“老法师”“律师”等名目,一概取消,将学人侍者等一概辞谢;孑然一身,遂我初服,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。
啊!再过一个多月,我的年纪要到六十了。像我出家以来,既然是无惭无愧,埋头造恶,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,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,这个也是份所当然。只有对于养正院诸位同学,相处四年之久,有点不能忘情;我很盼望养正院从此以后,能够复兴起来,为全国模范的僧学院。可是我的年纪老了,又没有道德学问,我以后对于养正院,也只可说“爱莫能助”了。
啊!与诸位同学谈得时间也太久了,且用古人的诗来作临别赠言。诗云:
未济终焉心飘渺,
万事都从缺陷好。
吟到夕阳山外山,
古今谁免余情绕。
▲弘一法师与佛教养正院同学合影
(一排正中)
修行首要的就是净化业障。中国儒释道文化都共同提到了这一点,老子在《道德经》中说,“受国之垢,是谓社稷主;受国不祥,是为天下王”。“垢”,就代表业障。上到一个国家、集体,下到每一个人,都是如此。我们能惭愧、忏悔,能净化自己的业障了,这才是修行的标志。
弘一法师晚年在这场演讲中,他回顾自己二十多年的出家生涯,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。他说我回想从小到大,也不是心里没有善良,但是出家之后,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,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,可以说是一个埋头造恶的人,惭愧已极。
社会上的人看到这个或许不理解的,他会觉得你们出家人怎么把自己说得那么坏。实际上,这不是生命境界的退步,这恰恰是一个出家人的自我审视,是一个修行者的认真,恰恰是弘一大师的功德。
他说我从小到大,也不能说没有善心。这个“善”,是普通人的善,是主观上人格的良善。也就是说,每个人从内心里,都还是希望自己是一个好人,都不放弃心中的那份善良。这是站在大众的角度来评论人生的。
但是他说我出家之后,恶念越来越多。这个“恶念”,不是普通人认知的“恶”,而是一个佛弟子、一个修行者对自我的标准。就像《地藏经》中说,“南阎浮提众生,起心动念,无不是业,无不是罪”,这不是普通的善恶认知,而是很高的、很精微的,甚至是法身的见地。
因为任何一个起心动念,都是生死轮回的念,只要一起分别,就制造了轮回,这对于修行者来说,是绝不能允许的。我们穿的是解脱服、吃的是三宝饭,怎么还能制造轮回的业呢?他所谓的“恶”、“罪”,是在这样的高标准下所铺开的。
所以,一位大德法师他对自己的忏悔,不能从普通人的道德水平去认知。而且,这恰恰又给我们普通人示范了一个人的知耻之心。
对于我们佛弟子来说,惭愧是修行的底线。儒家里也讲到“知耻近乎勇”,一个人只有懂得羞耻,才能自省自勉、奋发图强。一个不了解生命缺陷的人,怎么会谦卑、怎么会奋发呢?要把一个生物学意义的人,变成一个文明的人、一个真正的人,要有这样一个自我净化、自我升华的过程的。
如果说他的律学修养,他对南山三大部的研习,能成为我们出家律学的一代祖师的话,那他人生晚年对自我的解剖,实际上是对整个社会普罗大众的一种示范。
在我们中华文明里,“革命”这两个字古已有之。“革”是改变,用人的理性去填补天文地理的缺陷,这是人的有效性、能动性,是人对于大悲大智的运用。一个知耻的人,一定是一个勇士;一个自我批评、自我解剖、自我革命的人,一定是一个勇士。
所以,弘一大师在晚年,能够公开地这样自我剖析,实际上恰恰展现了一个勇者、一个菩萨的自我革命、自我否定。他对自我否定地越彻底,他对轮回路的斩断就越决绝,他在菩提大道上的领悟就越猛烈。
最后圆寂前,他称自己为“二一老人”——“一事无成人渐老,一钱不值何消说。”我们为什么崇敬他?为什么他能成为一代律祖?一个人的修行就是来自于惭愧,来自于忏悔。从表面皮肤,到细胞、基因,到所有业障的忏悔和反省。我们投胎为人,对于人这个业报身,从骨子里去忏悔他,去瞧不起他,去脱胎换骨,这才是一个修行人的高贵品格。
所以,要毫不留情地,把自己的架子全部砸掉,禅宗里说“抽丁拔楔”。作为一个律宗的祖师,他用佛法的“照妖镜”把自己照得纤毫不剩,这就是一种厌离、一种出离、一种圣人无我的相。他不只是对自己,而是对整个业力、对贪嗔痴恶业的毫不留情地剖析。从南山律法来说,这才具有了声闻乘的因。
在那个时代,弘一大师人缘之盛,可以说受到社会各界的崇敬。他办过刊物,做过老师,是真正的“一代翘楚”。如果他这么光辉灿烂的人都“一文不值、一事无成”,那我们亏欠的就更多了呀!所以,他所展现的,不仅是一个声闻乘、一个出家人真实的出离功德,当他引起社会大众警觉的时候,这也是一个菩萨的示现。
实际上,这才是这个地球上,人类文明的基址。一个不反省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,一个不反省的人生也是没有前途的。如果说鲁迅的解剖刀是指向社会人心的黑暗、指向国民的劣根性,那弘一大师就是在这个时代,通过佛法完成了对自我的剖析,对自我的否定。他对自我否定地越彻底,他脱胎换骨地就越彻底,三宝的功德在他生命里展现地就越彻底。
所以,他才能那样地洒脱、超然,一个吉祥卧,安静地证入圆寂、留下舍利。今天,距离他出家受戒已经一百多年了,但社会上还在不停地纪念他。甚至他的书法被称为“弘体”,在中国几千年的艺术史上都是不可忽略的。一代代文人墨客,想尽心思去创作自己的体,他就在不经意间,既做了律宗祖师,又创造了一个文体。
弘一大师出家二十多年,但是他所取得的成就,远不能用这二十年的出家年龄来衡量。一个能彻底自我反省的人,不单不是恶,而是大善。这位菩萨在晚年的示现,如果我们能正确地认识,那它的深意就会更加广大,我们也能从中得到源源不断的启发。
——三参法师开示
惭愧为深堑 智慧如金刚
常持清净戒 应生欢喜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