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辽无间道 | 骨头的秘密

朔风如刀的大漠里，二十七名少年正对着草人练习刺刀。

他们是战乱后的孤儿，曾像野兽一样在荒原上求食，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。

直到辽国大官耶律成踏上那片荒野，夕阳在他背后，反射出神一般的光芒。

孤儿们不自觉停下追逐野兔的脚步，接受他赐予的肥美食物与柔软皮袄，以及父亲般的备至关怀。

之后，他们顺从地来到大漠，安居在几座帐篷里，听耶律成动情讲述辽国的伟大、君主的英明，在淙淙泪水中，逐渐培养起简单而又坚定的信念——效忠耶律成，效忠大辽。

他们是耶律成培养的杀人机器。

经过十多年的艰苦训练，二十七位青年终于练就高超武艺。他们听候耶律成的差遣，扮作杂役，混入大宋的军队，打探军情。

萧首的武功最为高强，他与一帮弟兄们掩尽锋芒，用一剑封喉的双手，铲马粪、叉干草。

枪棒教头见萧首英武沉稳，颇觉是个可造之材，有意提拔他。一日，他暗将萧首召至帐篷中，问他是否练武、家在哪里。而后又在他的肩背捶打一番，点头道：“你小子个头魁梧，内功颇足，还算是个人才。今日我委屈一下，收你为徒，你跪下吧。”

萧首很是屈辱，心想老子只跪辽王和耶律成，你如何受得起我的头？

枪棒教头继续喋喋道：“你快跪在地下，苦苦求我收你为徒，我假装不肯，你便求之再三，大磕其头，我才假装勉强答允。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。”

萧首为了情报，只好低头。不久，他从杂役变成了一个小兵卒。

话说这大宋的军力粮草、百姓生活状况等种种情报，都在萧首的打探范围之内。为了不负辽国与耶律成的培养，萧首可谓尽心竭力，吃尽苦头。

月上东山，军营寂寂。萧首借守卫打盹之际，牵出寄养在附近村中的快马，一骑绝尘，飞速向大漠奔去。

等待三月一次汇报的耶律成，稳坐在大漠深处的一座悬崖上。

此时皓月中天，照得满涯通明，只见这耶律成身高九尺有余，犷悍彪壮，威势赫赫。

再看远处，一道黑烟滚滚而来，转瞬间冲到山崖下。那黑影翻身下马，攀岩腾跃而上，身手之矫捷，耶律成亦叹生平难见。

黑影跃到山顶，俯身便向耶律成磕了几个头。正是萧首。

他向耶律成汇报：宋朝向来重文轻武，如今更是士气低迷，军纪涣散。负责粮草的官员中饱私囊，补给迟缓。宋军的战斗力薄弱，远不如大辽。倘若此时大举进攻边境，一定能旗开得胜，完成辽王未遂之心愿。

耶律成听罢，也不表态，只盯着他问：“我奉大王之命，培养尔等，你可感恩？”

萧首重重磕头，说道：“大人如我生身父母，萧首肝脑涂地，难报万一！”

耶律成略表满意，挥手道：“你先回去，一有任务，我即刻通知你！”

萧首再叩首道：“必当竭尽全力。”

一路奔驰，天色微熹之时，萧首终于赶回军营。长官虽未发觉他偷递军情，但因随意出营的缘故，还是打了他一百杀威棒。

萧首的伤口还未痊愈，同做卧底的弟兄就告诉他：“几天后的月圆之日，耶律大人将派兵突袭，他要我们在军中接应，先去杀了长官。”

报效大辽，刻不容缓，偏偏近日水汽连绵，伤口难愈。于是萧首下了狠心，自行割除大腿上的烂肉，以求它速速复原。

十五月圆，一声鸽哨自远方传来，尖锐刺耳。萧首知道，偷袭大军即将攻入。

萧首提上钢刀，夺门而出，隐在长官帐篷附近候命。卧底弟兄手握武器，也早已候之在旁。

萧萧马鸣由远及近，一场大战似乎即将爆发。军营中却依旧寂静，连值班的守卫，也睡得昏天黑地。

萧首心中冷笑：“防范松懈至此，也难怪我们打胜仗了！”

萧首等人按计划行事，只待耶律成的军队靠近，就直入长官帐篷。

马蹄声近了又近，沙土漫天，显然是一支庞大的军队。

萧首等人当机立断，冲入帐篷。

却见那长官背手而立，笑吟吟地看着他们。帐篷内立着两排士兵，即刻将他们拿下。

不久，有士兵来报，说牧民放养的数百匹马，不知为何冲进了军营，当如何处置？

长官笑道：“你们好生照看，明日还给牧民就是。”继而脸色一变，冷笑道：“好个契丹的大忠臣，竟纡尊降贵，来我军做杂役，做兵卒。若非今日设下圈套，来日我边境失守，恐怕就是你等的功劳！”

说罢命人抬上百斤重的铁枷、锁链，将萧首等一干卧底，捆了个结实。预备慢慢凌迟处死。

当夜，萧首等人被割了十数刀，鲜血淋漓，生不如死，而后押送到重重把守的地牢中。

牢里，他们忍痛一合计，辽国必有奸细。有人怀疑，或许就是耶律成叛国通敌。萧首驳斥道：“为了培养我等，耶律大人费了多少苦心？他又系出将门，世代忠君，必不会叛国！”

他们偷偷用袖中的金针暗器开锁。仅仅五六人挣脱枷锁后，守卫就发现了异常。

萧首等人以一敌百，地牢之中血肉横飞。他们满身是血，杀出重围，骑马直驱大漠，那是耶律成的卧底的聚居地。

谁料宋军一路紧追，用突火枪射击，逼令他们勒马投降。马儿被火枪打断了腿，卧在地上嘶鸣。

萧首等人被迫与宋军白刃肉搏。他们虽武艺高强，却因身负重伤，难以施展拳脚。双方苦战了几十回合，弟兄们以命挡刀，来保护萧首。

他们见萧首恋战，大喝道：“快跑！报仇之事，尽付予你！勿让我二十余弟兄白白牺牲！”

萧首听罢，举刀往一个宋兵削去，夺下一匹战马。为脱离宋兵的围困，只好拼命往西北的五台山逃去。

跑了两天两夜，马累得跪倒在地，口吐白沫，奄奄一息。萧首只得弃马而去。

他躲进了五台山南麓。这里有一座古寺，名叫狮吼寺。狮吼寺曾经宏伟壮观，只是如今受战火的侵袭，已凋敝不堪。

萧首躲在狮吼寺的后山中，以野果为食。偶尔蹦跳而过的野兔、黄麂，是他仅能遇见的活物。

凛冬将至，四下一片荒莽。萧首形容枯槁，整个人都脱了相。他不敌饥寒，预备去村里讨要点衣食。

他缓步出山，见村墟有炊烟袅袅，于此大寒荒凉之界，徒增了一点生气。又想自己受人出卖，二十余兄弟惨死刀下，如今大仇迟迟未报，顿生气馁，又添愤怒。

如此妄想之际，茫茫天地间，一星红点奔腾而至，原来是个策马的红衣少年。他看到萧首，缓缓勒马，含笑问道：“请问大哥，闻书沟怎么走？”

萧首不便多言，疾步走开，摆手以示不知。

谁曾想，身后的红衣少年大喝一声：“萧首！”

萧首脚步一滞，仿若未闻，继续往村里走。可这一滞的脚步，足以暴露他的身份。

红衣少年策马而上，挥剑向他劈刺来，喝道：“萧首拿命来！”

萧首侧身一躲，从后腰抽出钢刀，横刀力削，当的一声，火花四溅，将那利剑格了开去。

少年剑光连闪，愈见凌厉，大有一招夺命的意思。萧首渐渐被逼得刀法散乱，大汗淋漓。

就在他将败之时，萧首大声问道：“是谁派你来的？”

少年右手送剑，径刺于萧首胸口，大笑道：“你的耶律大人——那叛国的契丹贼！”

萧首仿佛顿入千年冰窟，十余年建起的信念全然崩塌。利剑直刺心脏，辽国弃儿终于从里到外彻底消亡。

生为哪般？死为哪般？

马蹄哒哒，红衣少年提着新割头颅，渐行渐远。

在一处僻静的酒楼，小二倦懒，瓶花枯萎，木楼梯上布满了尘埃。

唯有两行新鲜的脚印，通往二楼的雅间。

雅间里，耶律成满面堆欢，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上座的官员。

那官员接过包袱，打开一看，赫然是个青黑色的首级，苍然有愤懑风霜之色。

正是萧首。

萧首的身体则躺在五台山的茫茫大雪之中。慈悲的僧人将他掩埋在狮吼寺附近。

这位无头英侠来到地府，告诉阎王，他哪儿也不去，就在被杀死的地方苦守，他一定要等到耶律成，为自己和其他二十六位弟兄，报夺命之仇！

岁月匆匆，转眼已近千年。

此刻，他附在刘洪身上，痛斥耶律成。

而耶律成呢？正是挖出萧首骨殖的成杉师的前世。

他听闻此事，向萧首恳切忏悔。

萧首恨恨道：“为了你，我们二十七个兄弟不惜性命，征战杀敌；在宋营伏低做小，不顾自尊。

你呢？你收了汴寇的好处，就对我等赶尽杀绝，一个活口都不留。

我怎么可能会放过你？我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！

等你老了，我要让你看着自己的肉，一块一块地脱落，让你也体会我当年的痛苦！”

在程公的劝慰下，萧首稍稍缓和了语气：“菩萨慈悲，住持和尚慈悲，让我们放下仇恨。

住持和尚在定中流着泪劝我，说我等众生可怜，他要替我们承受所有的痛苦。看到菩萨流泪，我实在于心不忍！

借此骨殖出现的因缘，我附到刘洪身上，找你了却这段恶缘。

这不是你的功德，是你的师父劝我等放下仇恨，放下复仇的心，放下痛苦，放下冤结。只有放下了，才能了此恶缘，才能彻底了断痛苦。

我虽然有千万个不甘心，但看到住持和尚流泪的份上，我又能说什么呢？我终于决定放下了！”

铁汉亦有柔情，萧首言毕，两行热泪滚滚而下。

他仰天长叹：“当年我身长九尺，武艺何等高强！如今呢？只能做个无头鬼！”

程公告诉萧首，有一个办法，可以帮助他消除身体的痛苦：

“你被砍头的躯壳，就像一件衣服。当你离开了身体，就像脱下了一件衣服，它已经不是你了。

只要明白了佛的智慧，放下对躯体的执著，就能马上消除所有的痛苦，恢复成当初为国为民的英雄。

这是住持和尚告诉我的，我把这个道理转达给你。”

萧首语气惊诧，略带惊喜：“你说我等是健全的？可以恢复到健康时的样子？”

他按程公所言，阖目细想，顿时容光焕发：“我的头回来了，我的头回来了！”

成杉师问道：“我们把您的骨殖，葬在何处好呢？”

萧首蔑其一眼，想发火，又忍住了，语气不快地说：“就葬在后山吧。”

他不忘补充：“我放弃复仇，不是因为你修行好，完全是因为你师父！”

程公继续好言相劝。

萧首终又气顺了一点。他答应，日后将在狮吼寺常住，每日做义工积累福报，听经闻法开智慧，待福慧具足，将往生极乐世界。修成后，再来娑婆，利益众生。

正是：

苍苍青史，尽是血泪恩仇。幸遇佛法和明师，了断恶缘千般。

昨宵苦雨连绵，今朝丽日晴天。恨意都化宝莲，随风盛放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