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六年庚子(一九OO年)六十一岁
予在江浙已住十年,又思远游,其目的拟再朝五台,后入终南修隐。遂离赤山,先到镇江、扬州,朝云台山。入山东,朝东岳泰山。东趋牢山,访那罗延窟(即憨山老人海印寺)。旋到曲阜,礼孔庙、孔陵。
于西行道中,夜宿一破庙,空无一物,只有一朽棺,其盖仰,知无人,即于盖上宿。夜半,棺中大动数次,忽有声曰:“我要出来!”问之:“你是人?是鬼?”曰:“是人。”问:“是甚么人?”曰:“是讨饭的。”予乃笑起,让其出,状丑如鬼。问予:“是何人?”曰:“和尚。”其人怒,谓予压其头上,几用武。予谓:“我坐棺盖上,你动都不能动,还讲打!”。其人气馁,自往小解后,还卧棺内。天将曙,予亦行矣。
时义和团在山东各县,已有乱兆。一日,于途中遇一洋兵,以枪相向,问:“怕死否?”予曰:“倘该死汝手,任便!”洋兵见予神色不动,曰:“好的,你去。”予遂赶赴五台。行香毕,欲赴终南,以乱事日甚,仍退回北京,游西域寺,礼石藏经。于潭拓山,访异行僧。至戒台寺,礼飞钵禅师塔。红螺山,参加念佛道场。游大钟寺,观姚广孝所铸八万七千斤铜钟,高一丈五尺,纽高七尺,径一丈四尺,外铸《华严经》一部,内《法华经》一部,以《金刚经》锁边,其纽《楞严咒》,为永乐帝荐圣母铸也。回城南龙泉寺住。
五月,团乱日炽,以“扶清灭洋”为号召,杀日本使馆书记,及德国公使。皇太后阴纵之,至本月十七日,竟下诏与各国宣战,京中大乱。六月天津失守。七月联军陷北京。
时王公大臣,有住龙泉寺者,与予相熟,乃劝予偕伊等随扈跸西行。在兵荒马乱中,已无所谓“马随春仗识天骄”矣。日夜赶程,艰苦万状。行至阜平县,始闻甘藩岑春煊以勤王兵至,帝后大喜,乃护驾出长城,入山西雁门关。其地有云门寺,一老僧已一百二十四岁,帝赐黄绫及建坊。
又西行至平阳,遍地饥荒,人民以芋叶薯叶进,帝后食而甘之。至西安,帝住抚院。时饥民遍地,有食死尸者,谕禁之。四城设八施饭厂,大小村镇亦然。巡抚岑春煊请予至卧龙寺建息灾法会。佛事毕,东霞老和尚留住卧龙寺。予以驾驻西安,嚣烦日甚,潜去。
十月,止终南山结茅,觅得嘉五台后狮子岩,地幽僻。为杜外扰计,改号“虚云”自此始。山乏水,饮积雪,充饥恃自种野菜。是时,山中有本昌师住破石山,妙莲师住关帝庙,道明师住五华洞,妙圆师住老茅蓬,修圆师、青山师住后山。青山,湘人也,山众多尊之,与予住较近,多有来往。
次年八月,复成、月霞、了尘三师至庵。一见,诧曰:“几年不知你消息,谁知你睡在这里!”予笑曰:“这里且置,如何是那里?”众行礼,吃芋毕,送住破石山。月师曰:“赤山法忍老人厌烦,现在汉阳归元寺讲《法华》,欲来北地,特属先来寻地。”约予同行。予方习静,却之。
及打七毕,化城引月(月霞)、复(复成)、戒(戒尘)等,到翠微山相地回。月师云:“甚当意。”予谓:“此地北向白虎太白,后无靠山,似非善地。”彼等不听,遂招后果。
中间为戒尘法师
【补记】
是年秋,戒尘法师等,受赤山法忍老人之命,先行到终南山寻静修之地。以是因缘,戒尘法师得与虚老结成法友。此后三十余年,戒尘法师一直追随虚老,助其修复道场,直至鞠躬尽瘁。现将戒尘法师初遇虚老之因缘,附于次:
光绪二十七年(1901年)秋,法忍老人有赴终南之举。先命月霞法师去营办道场,余与复成上座随侍月公住终南。
适有虚云上座在山结茅自居,因与之相谈禅理,口若悬河,机语不让。虚曰:“汝此强辩,阎罗老子未放你在!孽镜台前不怕人多口。须知故时人障轻,可重见处,不问功夫。故六祖云:惟论见性,不论禅定解脱。今之人习染深厚,知见多端;纵有一知半解,皆识心边事。须从真实功夫朴实用去,一日彻底掀翻,从死中得活,方为真实受用。纵得小小受用,生死之际,依然不能做主。纵悟门已入,智不入微,道难胜习,舍报之际,必为业牵。须以绵密功夫,坐断微细妄想,历境验心,不随境转,一旦悬崖撒手,百尺竿头,再进一步,方为自在人。此亦不过是小歇场,还有后事在。”
余曰:“我亦亲近德公、修公、大老、赤山来,自谓道契无生,更有谁耶?”
虚曰:“汝所谓道契无生者,作么生契耶?”
余曰:“若人识得心原无念,则知生自妄生,灭自妄灭,生灭灭尽处,自契无生。”
虚曰:“此是古人的,如何是你的无生?”
余无语。
虚曰:“汝乃学语之流,口头禅而已,只骗瞎眼汉。不信你我同坐一时,始见真实功夫。”
虚一坐七日,余则妄念波腾,加以八识田中有漏种子发现,到此全不得力,半日亦坐不住,自愧向来所学之禅不济事。
待其起定而问之曰:“汝在定中,为有知耶?为无知耶?若有知者,不名为定;若言无知,自是枯定。所谓死水不藏龙。”
虚曰:“须知禅宗一法,原不以定为究竟,只求明悟心地。若是真疑现前,其心自静。以疑情不断故,不是无知;以无妄想故,不是有知。又虽无妄想之知,乃至针杪堕地皆知之,但以疑情力故,不起分别;虽不分别,以有疑情不断故,不是枯定;虽不是枯定,乃是功用路途中事,非为究竟。又此七日,只是觉得一弹指倾;一落分别,便起定也。须以此疑情,疑至极处,一日因缘时至,打破疑团,摩着自家鼻孔,方为道契无生。”
余闻此,十分钦仰,因与为友,同作联袂偈一首。
虚兄言:“孤身游世兄弟无,暗悲独自向外驰。”
余和曰:“禅兄若欲有此念,相结莲友睹吾师。”
同住茅棚年余。
一日,自念根钝,如专修此道,不能发明心地,生死到来,又随他去,况诸佛法门无量,未知余与何法特有因缘。且法门虽多,而中土学者,略分禅、教、律、净、密五宗。即严净佛堂,忏悔三日,用纸写禅、教、律、净、密五阄,请虚兄为证盟,跪在佛前三拈,皆是净阄。当时自谓我今专学参禅,如何偏得净阄,尚不以为然。
是年,山中请月公法师讲《楞严》,余与虚兄皆在座听讲。一日,虚兄复讲《大势至菩萨圆通章》,力赞念佛宗旨。余与之辩驳曰:“《楞严》宗旨,文殊只选观音耳根圆通,如何偏赞念佛,岂不违背经义乎?”彼此相辩者数日。月公闻之,呵止乃已。
听经毕,回茅蓬,因受风寒,昼卧床中,梦一同道者西归,为之念佛,继念《往生咒》数百遍,乃至念醒,犹念不歇,见茅蓬忽然渐大,至十余丈,房中物件亦随之变大,金光夺目。余当时只有念咒之心,未起分别。因念久疲极,动念翻身,则金光不现,茅蓬亦自复原。即起身坐,念数百遍,而金光亦不复现,惟病魔从此顿愈。即以此事告虚兄,虚曰:“汝与净宗有缘。”余亦不以为然。盖此时尚未深信净土宗故也。
(摘自戒尘法师《关中寱语·我与虚云上座》)
冬至,青山老人嘱赴长安市物。事毕,适大雪,上山至新茅蓬,下石壁悬崖间,堕雪窟中,大号。近棚一全上人来,救予出,衣内外皆湿。且将入夜,念明日雪当封山、没径,乘夜拨雪归。诣青师处,见予狼狈,嗤为不济事。笑颔之,乃返棚,度岁。
【是年大事】义和团起,联军攻陷津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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